當(dāng)陌生人來敲門

　　29歲的王貝貝面臨過很多令她不適的時刻。比如，在上海市區(qū)的路上，有陌生男性一路尾隨她，對她說，“你的高跟鞋好性感。”再比如，在擁擠的地鐵里，有陌生人摸她的大腿和屁股。

　　為了“少出現(xiàn)在擁擠的公共空間”，王貝貝很少坐地鐵。她租住在公司附近，很少加班，晚上也很少參加社交活動，宅在家里做飯、畫畫。她以為，相比公共空間，家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
　　不幸的是，上個月，她的家也淪陷了——獨居的她被一名陌生男子偷窺。對方持續(xù)騷擾她，她在豆瓣小組詢問有什么安全保障手段，有人建議她安裝電子貓眼、阻門器，有人讓她養(yǎng)只大型犬看家，還有人說，放一把錘子在床頭。

　　在社交平臺上，獨居女性的安全問題是一個頻頻出現(xiàn)的話題。有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2021年，我國有近9200萬人獨居，其中，近4000萬是獨居女性。一份《城市獨居女性調(diào)研白皮書》稱，城市女性獨居生活的起點集中在剛畢業(yè)或剛開始工作時，18-35歲的女性中，超七成獨居2年以上，安全問題成獨居女性最擔(dān)心的問題。

　　2019年，中國礦業(yè)大學(xué)全國城市居民公共安全感課題組對城市居民公共安全感進行問卷調(diào)研，發(fā)現(xiàn)與其他類別安全感相比，城市女性治安安全感較低。其中，年齡為18-29歲的女性治安安全感指數(shù)最低，這是因為該階段女性多數(shù)處在學(xué)習(xí)和事業(yè)不穩(wěn)定期。

　　對于王貝貝來說，困擾她的是偷窺者。她被迫搬家，但恐慌感沒有消失。搬離出租屋之后，王貝貝在老家買了房，想起之前的偷窺事件，她還是擔(dān)心，“如果自己的房子被偷窺，還能跑嗎？”

　　1

　　被盯上的時候，王貝貝入住那個出租屋剛一個多月。在上海靜安區(qū)的一個老小區(qū)，王貝貝租下一套一居室，她在一家藝術(shù)館工作，每天早上8點出門，晚上五六點回家。

　　10月7日傍晚，王貝貝正和朋友聊天，有人在樓下按門鈴，說是送花的。單身的王貝貝覺得奇怪，讓對方把花放到門口，隨后開門，看到一束玫瑰花，沒留姓名。

　　“不會是變態(tài)吧？”王貝貝和朋友討論，但接下來的半個月什么也沒發(fā)生，這讓王貝貝覺得可能是有人送錯花了。

　　10月21日傍晚，門鈴聲再次響起，又是來送花的。王貝貝想問清楚怎么回事，開門發(fā)現(xiàn)是名30歲左右的男性，中等身材，三角眼。

　　對方說是花店的，她解釋沒買花，對方說，是你隔壁樓的人送的。王貝貝又問，“哪棟樓？”

　　她記得，男人面帶“幸福快樂的微笑”，說，“是我送的，希望你天天開心?！蓖踟愗惛械矫Ｈ唬€有點惡心，她第一反應(yīng)是，眼前這個人可能在偷窺自己，但又沒有證據(jù)。

　　“我不獲取更多的信息，無法判定這個人是具有危害性，還是只是想追我?！币虼耍?dāng)對方提出加她微信時，王貝貝用小號加了他。

　　在交談中，王貝貝得知對方住在對面樓五樓，從那個位置，能看到她廚房的窗戶。她問對方，透過窗戶看到了什么。男人避而不談，說自己只是喜歡靜靜地看著窗外，“不知什么時候就是注意到你了，經(jīng)?？吹侥沆n麗的身影”。還說自己不是偷窺的猥瑣男，“非要說那就是欣賞您的美?！?/p>

　　王貝貝告訴他，不要再送東西，自己不隨便交朋友。但她沒有拉黑對方，“不知道他會不會行為升級，跑過來攻擊我，畢竟知道我住址，也不知道偷窺了我多久?！?/p>

　　她想過給窗戶安上窗簾，但又覺得這么做“把他當(dāng)回事一樣”。想到剛交了一個季度房租，換房要承擔(dān)損失，王貝貝想“當(dāng)作沒事發(fā)生”，但接下來4天，對方開始每天“鍥而不舍地打卡”，給她發(fā)“早安”“晚安”“夢里都是你”。

　　“我覺得這個人腦子有點古怪。”王貝貝害怕，搬去表哥家住。第二天，對方問她去哪里了。“他其實天天在跟蹤我，非常關(guān)注我哪幾天不在家。”

　　等到了第三天，“更恐怖”的事發(fā)生了，男人發(fā)來一段對著她廚房窗戶拍的視頻，配著流行音樂，寫著“今天是萬圣節(jié)，愿您在外過的開心”。見她不回，當(dāng)晚，對方還給她撥打微信電話。

　　“此人腦子不正?！薄Ｍ踟愗愒娇匆曨l越害怕，不知道對方還會做出什么行為，下定決心搬走，“逃命要緊”。她和表哥去收拾屋子，收拾過程中，用七八張A3紙把廚房的窗戶糊上，對方還給她發(fā)微信，說她的手工不錯。

　　她把東西運回了江蘇老家。等回到家，她才敢把對方拉黑。在上海工作10年，王貝貝從沒想過會面臨這樣的危險。她曾多次獨居，找不到室友時，就一個人住。

　　她考慮過獨居安全的問題，認(rèn)為最有效的安全措施是“搞最貴的鎖”。搬到這里后，她花2000多元買了一把鎖，有指紋識別的功能，被撬時還能自動報警。這個小區(qū)也是她精心挑選的，這里人口流動性不大，小區(qū)門口有保安，每棟樓還有門禁，“符合常規(guī)的安全需求?！?/p>

　　然而，獨居的她還是被人盯上了。相比男性，獨居女性更易面臨危險。南京大學(xué)新聞傳播學(xué)院針對近年來近百起獨居被害案件進行數(shù)據(jù)分析，發(fā)現(xiàn)94例有效案件中，已公布性別的男性受害者占15.6%，女性占52.6%，數(shù)量遠(yuǎn)遠(yuǎn)高于男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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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事實上，獨居女性對安全問題的憂慮更多是對潛在危險的擔(dān)憂。在知乎，有人問“女生一個人住發(fā)生過什么恐怖的事情”，2700多人提到了獨居時遇到的危險，不少人提到半夜聽到撬鎖聲；還有人在回家的路上被陌生男性尾隨；少數(shù)人遭遇入室搶劫。

　　27歲的劉月來自湖北黃岡，今年7月，她研究生畢業(yè)，到江蘇鹽城一家事業(yè)單位工作。因為沒找到室友，她只好一個人住。

　　劉月說，自己“對環(huán)境的不安感特別強烈”，剛到鹽城的兩周，她幾乎天天失眠。她習(xí)慣戴耳塞睡覺，但戴上后聽不到動靜，“感覺很慌”。最恐慌的時候，她在床頭放了把剪刀，想著萬一有人進來，“我得反抗。”

　　她擔(dān)心暴露外鄉(xiāng)人、獨居的身份，幾乎不和陌生人說話。有一次，小區(qū)一位見過幾面的姐姐問她是不是學(xué)生，住在哪里，她“用最小聲的話語回答”，謊報了一個樓層。

　　下班回家時，她格外留意后面是否有人，發(fā)現(xiàn)男性，放慢腳步讓對方先走。有一次，她晚上11點多下班，朋友送她到小區(qū)門口，她一路跑回了家。

　　同事安慰她不要緊張，說鹽城很安全，路上有醉酒的男性會被巡邏的鐵騎攔住。但劉月依然感到不安。

　　同劉月一樣，獨居一年多的王芳也對安全感到焦慮。王芳住在重慶一處老小區(qū)，小區(qū)有不少群租房，人員流動性很大。每天早上出門前、晚上進門前，她要確認(rèn)走廊里無人再開門。一次下班回家，王芳發(fā)現(xiàn)走廊里有名男性在打電話，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，又上樓看了兩三次，確認(rèn)對方不在走廊后才回家。

　　她買了一臺電鋸放在床底。那是她看一位博主的視頻種草的，這臺電鋸重5斤多，需要同時按著兩個按鈕才能啟動，發(fā)出的聲響很大，“閉著眼睛瞎揮，就沒人敢靠近?！彼X得，一旦危險發(fā)生，拿這個大家伙能將對方嚇退。

　　幾乎每次睡覺前，王芳都要檢查一遍衣柜、床底，看看是否有人，再確認(rèn)電鋸有電，才能安心入睡。

　　王芳說，每次看到女性被騷擾的新聞都會“緊張一段時間”，躺下后半個小時睡不著。今年的兩則新聞令她印象深刻，一則是江蘇泰州的女子和男友半夜熟睡，被一聲踹門聲驚醒。還有一則是上海長寧區(qū)獨居女子被二房東殺害事件。

　　“我都在家了，還能被不認(rèn)識的人盯上，覺得挺害怕的。”王芳每次和朋友談?wù)撈疬@些新聞，朋友安慰她這是小概率事件。但王芳覺得，不能抱有僥幸心理。

　　劉月記得有一則新聞，一位女生入住一家酒店，在走廊上被一名陌生男性拖走，女生掙扎了很久，沒有人幫忙，直到一對情侶出現(xiàn)，女生才解困?！澳莻€新聞讓我覺得這個社會女性不安全因素很多，遇到危險也可能孤立無援?！?/p>

　　劉月覺得，自己的不安感也和異性帶來的傷害有關(guān)。小學(xué)時，父母忙，她在鄉(xiāng)下和奶奶住，有男生躺在她身上、摸她，“現(xiàn)在想想其實是對自己的侵犯，但那個時候你不懂?！?/p>

　　她覺得，成長過程中，家庭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，父親經(jīng)常不在家，而媽媽性格隱忍，“你打她一巴掌她會忍著”。

　　小時候，劉月被男生欺負(fù)，鼓起勇氣反擊，拿起石頭，把對方的4根指頭砸骨折了。但長大后，身高1.55米的她對體型高大的異性感到恐懼，尤其處在封閉空間時。一次坐電梯，劉月碰到一名男性，對方身高約1.8米，上下打量她，她感覺不適，瞪了回去，但心里“慌得不得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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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為了對抗恐慌感，劉月在大門上安裝了可視化門鈴、門窗防盜報警器、帶鏈條的鎖，“上了三道鎖”。她又買了一個門阻器放在臥室，“作為最后一道屏障”。每天下班后，劉月先看可視化門鈴的錄像，查看有誰在門口經(jīng)過，確認(rèn)無人后再回家。

　　安全類防護產(chǎn)品成為獨居女性建立安全感的武器。在短視頻平臺，關(guān)于“獨居女孩必備神器”的視頻廣受歡迎，一位擁有6萬粉絲的博主分享了100多條生活經(jīng)驗類視頻，點贊量最高的一條分享了被陌生人敲門的經(jīng)歷，并推薦了幾款“租房安全神器”。

　　在知乎，一則“獨居女孩有什么必備神器”的問題下，有700多人分享了購買的神器，其中，可視化門鈴、門阻器、報警器屢屢上榜。

　　安裝可視化門鈴后，29歲的曾黎感覺安全感提升了。除了查看誰在門口逗留，她喜歡門鈴的變聲功能，可以通過男聲，讓快遞員把外賣放門口，“不會讓人知道你一個女的獨自在家?！?/p>

　　她還花3000多元買了一把智能門鎖，門鎖有5種解鎖方式，能與訪客視頻通話，如果門前有人徘徊，門鎖還能進行貓眼拍攝，并在有人撬鎖時自動報警。

　　在曾黎看來，一把好的門鎖能規(guī)避潛在的風(fēng)險。9年前，她開始獨居時，住在上海一個老小區(qū)，因為門是用鑰匙開的老式鐵門，有陌生人闖入她的房間。

　　意識到有人闖入，是因為有一天，她發(fā)現(xiàn)桌上水乳和筆的位置變了。為了確認(rèn)有人來過屋里，她仿照電視劇里的情節(jié)，在門口地毯上撒了一層薄薄的香灰。

　　第二天，她下班回家，發(fā)現(xiàn)門口地毯上出現(xiàn)一雙男人的腳印，嚇得心跳加速，“像剛跑完800米?！碑?dāng)時，她怕父母擔(dān)心，沒跟家里人說，也沒告訴朋友，“遠(yuǎn)水解不了近渴?！?/p>

　　冷靜下來后，她想到只有房東有鑰匙，決定先和房東聊聊，得知房東的公公也有鑰匙，她猜測，很可能是此人入室偷窺。她決定搬走，搬家那天，那個70歲左右的男人來收拾房子，穿著花襯衫，戴著墨鏡，對她說，我聞到你的香水味，就知道你回來了。

　　“太可怕了?！弊阅侵螅杳看伟峒?，先跟房東溝通換鎖。除了購買智能產(chǎn)品，曾黎覺得小區(qū)的環(huán)境也很重要，比如安保情況、人員流動情況、是否有門禁。曾黎搬過五六次家，租房價格從每月3000元漲到8000元，“房租價格大概率可以決定你周邊住戶的素質(zhì)?！?/p>

　　獨居女性警惕回家路上被跟蹤的風(fēng)險。2017年，曾黎在回家路上被尾隨。當(dāng)時接近夜里12點，寬闊的馬路上行人很少，曾黎感覺心慌，盯著前面的路看，遇到一個岔路口，穿著高跟鞋使勁跑，甩掉了對方。

　　過了一周，她又發(fā)現(xiàn)同樣的人在跟蹤她，比上次更囂張，她走，那人跟著走，她停，那人也停下來。

　　自那以后，曾黎下班后會換成平底鞋，走路時不戴耳機、不看手機。她養(yǎng)成晚上10點之前回家的習(xí)慣，回家時特地走監(jiān)控多、植物少、人流多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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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劉月看來，增強安全感的另一種方式是“與這個地方產(chǎn)生更多聯(lián)系”，壯大自己的力量。前不久，有同事搬到她相鄰小區(qū)住，一起回家的路上，同事跟她講小區(qū)周圍的情況，這減輕了劉月的不安感，“不會覺得如果（有危險）找不到人解決?！?/p>

　　閑暇時，劉月去跳舞、練瑜伽，和朋友吃飯、聊天，尋找“有歸屬感的圈子”，“當(dāng)你和周圍有了很好的連接的時候，就不會特別孤獨和恐慌”。

　　她希望更多人能理解獨居女性的恐懼。剛到鹽城時，她跟一位朋友談起不安感，朋友不理解。她向媽媽傾訴不安，媽媽只記住了她失眠。以前在家時，家里沒人，她把大門和臥室的門同時反鎖，媽媽不理解，說隔壁都有人，“發(fā)生點啥，喊一嗓子不就行了？”

　　被偷窺后，王貝貝也感受到了周圍人的不理解。收到花后，她跟一位朋友說，可能遇到變態(tài)了，對方卻說，“挺好的，白撿一束花”。房東阿姨也對她說，有人追求是很好的，“你膽子太小了”。

　　“一個單身女性，無論被人用什么樣的方法追求，好像都是很正常的?！蓖踟愗愑X得，只要不是驚慌失措，大喊大叫，“表現(xiàn)出一個瘋女人的態(tài)度來，好像周圍的人都會覺得事情沒有嚴(yán)重到這個程度。”

　　后來，她提出退租，房東不愿意退租，說自己的女婿是“公安系統(tǒng)的人”，女婿說現(xiàn)在是法治社會，只要不給他開門就行。王貝貝把對方拍的視頻發(fā)給房東，房東才覺得對方行為“有點奇怪”，提出晚上過來陪她一會。

　　但王貝貝覺得這樣“治標(biāo)不治本”，“你怎么去提防一個永遠(yuǎn)盯著你，要去傷害你的人？”也有很多朋友建議她報警，王貝貝認(rèn)為在沒有發(fā)生實際傷害行為時，警察只能告誡對方，“如果之后這個人心懷不忿，在外面蹲點，打算傷害我怎么辦？”

　　“這件事最讓我無語的是，當(dāng)一個男性好像要做一些威脅性的行為的時候，我什么都做不了?！蓖踟愗愓f。

　　然而，這種無力感并不被人理解。后來，每當(dāng)王貝貝和別人提起這件事，人們總會問同樣的問題，為什么要加男人的微信？為什么讓他上樓？為什么不報警？為什么不打他？為什么不找人陪你？

　　“這是受害者有罪論。社會需要做的是讓這些偷窺狂管好自己，增加他們的犯罪成本?！蓖踟愗愓J(rèn)為，不能以“小概率事件”來看待女性安全問題，“當(dāng)小概率事件發(fā)生在你頭上的時候，它就是一個大概率事件?！?/p>

　　事實上，逃離危險的她依然支付了極高的生活成本。她原本和房東簽了兩年的合約，并在新家添置了微波爐、吸塵器、抽濕機，買了四五個花瓶以及壁畫，裝點家居。

　　她帶了10箱書、10箱衣服，10箱雜物，有泡腳粉、毛絨玩具，“所有生活的細(xì)節(jié)都在里面?！?/p>

　　然而，一個多月后，在不確定房東能否退租的情況下，她不得不花費兩天的時間，打包40多個箱子，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里，因為一個不知道會做出什么惡劣行為的偷窺狂。

　　她辭掉藝術(shù)館的工作，在家休息，打算過年后再找新工作。直到現(xiàn)在，房東也沒有將剩余兩個月的房租退還給她。

　　王貝貝說，經(jīng)歷這件事后，自己“承受損失的能力下降了”。如果繼續(xù)在上海找工作，她打算只帶“一個行李箱的東西”，“比起有自己的生活，我更在意存活，你要借鑒大自然的規(guī)律，當(dāng)你是一個沒有力量的人的時候，你要像羚羊一樣盡量快跑?！?/p>

　　由于這次逃跑過于匆忙，她遺落了一輛電動車。她花2000多元買的，并支付了一年600多元的停車費。她猶豫要不要回去取，“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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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尹海月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 【編輯:葉攀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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